【六.四】     我们好好活著回来作证                        --方礼年整理   --香港学生的血泪见闻   中共领导人试图用新闻封锁的方式来掩盖北京大屠杀的真相,但事实 终会慢慢揭露出来的。虽然北京的学生和市民现在还不能亲自公开控诉杀 人者的罪行,目睹暴行的香港人可以。一班曾与北京百姓出生入死的香港 学生逃出了虎口。「你们得好好回到香港去,将事情告诉天下人。」舍命 帮助他们脱险的北京学生说。这些逃出虎口的学生在北京有相同的经历, 也有各自的见闻。六月 十五日晚上,他们聚在一起,分别叙述自己的经历和见闻。笔者事前已访 问了林耀强同学,现在再把其他同学的话一一记下,希望能够较全面地清 晰报导这件事,由于时间迫促,本文未及交与有关同学过目,合注明。   林耀强   (香港专上学生会代表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学生)   六月三日晚,我们已觉得事态不妙,便弃了传真机,再在北京饭店烧 毁了一切文件和名单。十时许,我和李兰菊、陈清华和陈宗彝等到天安门 广场去。我们先到指挥部,见到柴玲、封从德和李录等人,黯然握手道别 。跟著,我们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第二层探望侯德健和刘晓波等人。不久 ,广播台传来有人被打死的消息,吾尔开希在广播站激愤地说了几句话, 随即晕倒,给抬走了。   大约凌晨一时,我与程真、李兰菊、陈清华离开指挥部到广场西面去 。在那里,我们看到一辆装甲车高速冲入人群中。气氛即时紧张起来。各 人立刻拉栏杆设路障,那辆装甲车回头又向人群冲过来,简直是冷血谋杀 。   之后我们走到历史博物馆,坐著与距离三百码左右的军队对峙。李兰 菊走过去与人谈话,陈清华则于二时左右到广场边拍照,给军人发现,脚 、腹被殴,照相机也给打破了。他回来告诉我们,我便和程真去看,却看 到一队军队由西面冲来,沿途不断向地上开枪。   一辆公共汽车忽然冲向军队,没有伤人便停下来。邹凤梅在西长安街 看到两人由车后跳下,立即给射杀了。我看到士兵打破车窗,将司机拉下 ,用枪柄狂击。看到的人都很愤怒,他们冲前救助,却给乱枪击回,不少 人在枪声中倒地。一名工人冲前,掷出玻璃瓶,击中一个军人的头部。跟 著响起两下枪声,那工人抱著腹弯下身子。我们立即跑去把他抬过来,早 已软作一团,鲜血像水龙头的水般从背后涌出。我看到他两眼翻白,死了 !我和程真的手都染满了血。   我和程真回到历史博物馆。李兰菊受刺激过度晕倒,陈清华便扶她到 临时救护站去。     我和程真走到纪念碑的最高层,那时已近凌晨三时。我看到柴玲、封 从德、李录、梁二、马少方等。我跟他们拥抱、握手,生离死别的感觉填 满胸间。他们要我立刻离开,好好回到香港将事情告诉天下人。我说,我 也是中国人,跟你们一样;他们便不再说甚么,让我留下。   凌晨三、四时左右,广场的灯突然熄灭。一位男同学把汽油浇在自己 身上,立刻给其他同学捉住了。广场经常放著几桶汽油,准备随时制造汽 油弹。   大约四时,广场四周亮起了强烈的射灯。封从德向大家说:我们要坚 持和平而非暴力的请愿,请各位同学交出武器。大家服从地将木棍、铁枝 等交出来,希望军队看到,不忍加害。   这时四位绝食者跟军方谈判回来了。他们说军队要在天亮前清场,劝 我们不要作无谓牺牲,由东南面撤走。   封从德于是请全体同学立刻用口头表决:是坚守还是撤走?当时我听 到「坚守」的呼声较高,但封从德说「撤走」的声音较大,决定分批撤离 。   封从德的话才说完,便有几个军人冲上来,木无表情的向天开枪。程 真原不愿走,但我拉著她就跑。有些同学也不愿走,军人就用枪柄打他们 。   我们到了纪念碑第二层,听到枪声一响,一位同学就跪在地上。其他 同学拉著他走。   走到底层,我们在较安全的石碑后停下来。程真说要看到所有人撤走 后才走。这时上层和第二层已尽为军人占据。   我拉著程真由东南方撤走。北面传来一阵歌声。军队开始向群众开枪 ,前排的人纷纷倒下。人群急速散开,互相践踏,场面非常混乱。   学生撤走时,有人大叫「血债血偿」、「把怨恨埋在心里」、「我们 一定再回来」。那是悲鸣,但那是多么豪壮的悲鸣!   我回望广场。整个广场已给军队围住,再也没有通道进去了。我看到 场内冒起阵阵黑烟。焚烧的可能不单是营帐。   逃离广场,我和程真便在大街小巷中穿插,有时还在军人之间挤过, 程真还跟他们说话,有时甚至骂他们。   到了北师大,学校门口已有悼念死者的挽联。北师大没有地方可以安 歇,我们于是转到海淀区一间住所,休息数小时,再到朝阳区住了一晚。 我们曾到木樨地看过,街上有大量血迹。   六月五日早上,我和程真坐三轮车到王府饭店和其他同学会合。司机 老伯 不但没有收钱,还送了我一包中国名烟。   在这次学运期间,林耀强先后两次到北京,第一次还参加绝食。他也 曾投入一九八六年的北京学潮,但觉得当时知识份子和学生的表现都不够 积极,这次却完全不同了。   这次学潮,发展至后期,一度出现混乱现象。林耀强于五月廿八日抵 达广场,看到的情况可说极为恶劣:广场的环境很差,学生的组织也很松 散,他们于是从旁协助。他和学生领袖都十分稔熟,觉得他们有理想,虽 然组织能力不很高,却能接受意见。六月一日后,广场的情况开始改善。   对于外高联,林耀强不大同意一些报章的说法。「那些来自北京以外 地方的同学,其实也很有理想,许多人都说是来学习民主的。有些只逗留 三两天便回原地,说要将民主的讯息带回去传播。我觉得这些同学也很有 希望。」   李兰菊(香港树仁学院传理系学生)     在纪念碑的第二层探望侯德健和刘晓波等人后,我就与林耀强他们失 散了,我一个人返回指挥部,看到吾尔开希和程真。   吾尔开希不断催促我回饭店去,说这里危险,又说这是他们北京人的 事,不要我这个多事的香港人来管。我于是拉著程真,说要和她去找林耀 强他们,一起堵截军车,吾尔开希这才不再叫我离开广场,只是说找到林 耀强后,不要再去堵军车,要回到指挥部。我们回到指挥部时,他说:「 我死后,你们得抬著我的棺木游行,让我再看看长安街和这个广场。」   广播站传来了军队开枪杀死同学的消息。吾尔开希走到广播站,很激 愤地说:「我们要誓死保卫天安门广场,我们要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共存亡 !」激愤的声音忽然中止了。跟著有人在广播中叫唤通知救护车和找氧气 筒。我没有看见吾尔开希被送走,以后也不知会不会见到他了。   我们几个人离开指挥部,走到广场西面,看到高速来回的装甲车,有 一辆还在我身边擦过。   历史博物馆前有近千名戴著头盔、手执长木棍的军人。一个十五、六 岁少年在附近人丛中大哭,说他哥哥给军人打死了,他要跟军人拼命。我 过去拉著他,叫他安静下来。他伏在我肩膊上不停地哭叫:「哥哥!哥哥 !」然后追著救护车去了。   我看见军人越来越多,阻挡军队的人却很少,便奔向指挥部,希望指 挥部派人增援。在纪念碑下的石阶上挤满了学生,手牵著手,高唱《国际 歌》。他们的面孔显得无比庄严。   我独自回到博物馆前,看见已有人筑成血肉之墙与军人对峙,我加入 人墙中。那些静坐的军人每看到有伤兵经过,便激动地大叫。   负责这排人墙的工人,高声呼吁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和平,不能动 武。有几个手持木棍、水管的工人走过来愤怒地说:「你们还坐在这里等 死?那些畜牲见人就杀!」我们看著那些静静地坐在石阶上的军人,完全 没想到他们会动杀机!   跟著来了一批手持冲锋枪的士兵,气氛马上紧张起来。有人上前试图 劝说军人,我也走上去,拉著一位军官的手呜咽著说:「我是香港学生. ...广场内的全是大学生,是国家的精英和栋梁,他们的和平请愿绝对 不是暴乱,全世界的中国人都把希望放在他们的身上。你们不能开枪,求 求你,不要向他们开枪....」我哭著跪在地上。我看到那军官的眼中 也有泪水。   我回到原位,一个学生拿著木棍加入,我愤然说道:「放下武器,不 然就先把我打死。」他委屈地把木棍放在身后。一位十二、三岁的小孩也 从身后拿出一枝约十二寸长的小铁枝交给我。   凌晨三时左右,我看见有人抬著血淋淋的尸体和伤者往来奔跑,不禁 冷汗直冒。我忽然看到先前那位死了哥哥的少年。他满身鲜血,由一名工 人抱著。我晕过去了。   我在广场的救护站中醒来。医生和护理员知道我是香港的学生,虽然 明知我并无大碍,仍坚持送我到医院。我身旁躺著一个满身鲜血的学生。 他的脊背血肉模糊,身体已不能动弹,但仍不停地说:「要坚持到底,要 坚持到底!」   第一辆救护车来到时,我没有上,第二辆,我仍挣扎著不肯上。一位 女医生握著我的手,哭著用英语跟我说:「你一定要平安回到香港,让全 世界知道这里发生的事,知道吗?」   到了医院,看到墙上、床上、甚至抬我的担架都染满血。我由一位很 高级的医生看治,他的医务室躺满了受伤的人。他很细心替我把脉。我求 他不要管我,去救治其他伤者。他含著泪说:「孩子,你很虚弱,但休息 一下就会好的。你要好好保重。我们需要你回到香港,向世人宣布我们的 政府究竟干了些甚么。」我被送进一个安静的房间休息,外面的走廊躺满 了伤者。   六月四日中午,医生嘱咐所有可以步行的伤者马上离开,因为入夜后 军队便会到医院抓人。   医院内,不时听到医生说:「疯的!疯的!」我听到一位医生说,在 死伤最多的医院内,军人不许医生救人;两位医生跪著哀求,结果竟给枪 杀了。后来得知这间医院有九位医生,也在出外取血时给军人枪杀了。   一位受伤的工人跟我说,市民一直在广场外围保卫学生。凌晨四时, 他还在广场上,看到军队向人乱枪扫射,坦克车随即推进,另一批士兵就 持棍追著人群殴打。他对军人说:「后面的人都给你们打死了,不要再打 了!」军人说:「打死你们!暴徒!谁叫你们不走!」这名工人终于给击 中后脑受伤。受伤以前,他还看到一个抱著小孩的妇人给枪杀了。这孩子 只有七岁左右,一边哭一边跑。一名市民把他抱起来,军人却把他们一起 射杀了。   离开医院时,伴我入院的陈清华将身上的钱分给伤者作路费。一位躺 在床上的学生流著泪把钱交回给我,说:「我是不行的了,胸口中枪,一 条腿也断了,就是不死今晚也不能离开这里。把钱留给其他同学吧。很多 谢香港同学的支持....不要再逗留了,回香港去,叫同学们坚持到底 。」他看到我腰包扣著「天下为公」的徵章,呜咽著说:「告诉同学们, 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须努力!」   陈清华(香港浸会学院社会工作系学生)   我大部分时间与李兰菊在一起。当群众围截和焚烧一辆坦克车时,我 过去拍照,给一个年青军人发现。他当头一棒打来,我连忙躲开,但腹部 和脚部却接连给打著了,幸好力度不太大。他跟著打破我的照相机。我倒 在地上,给人抬到救护站。我休息一会,回到博物馆前看到李兰菊呕吐晕 倒,便和人合力扶她到救护站。救护站内躺著十多个伤者。一些受伤的士 兵也给抬进来,有人试图阻拦,但有人说:「大家都是人啊!」于是伤兵 也受到护理。   我陪李兰菊到医院去。救护车曾给军人截住,有人说是「京红的」( 北京红十字会),就通过了。车子后来也数次给市民截停,有一次他们甚 至上车察看,知道载的是学生,就让我们通过。车上的人除了不停地说「 学生」,还说:「我们是不会载狗军队的!」   我在医院里站了一会,看见护士为一名伤者开衣服时,骇得连退两步 ,医生也呆了一阵。原来伤者的胸口血红一片,部分好像不见了,但医生 还是趋前替他治理。一位年青的伤者跟我说:他是逃跑时给军人在背后开 枪射伤的。   在医院里,我们曾经致电英国大使馆求助,却只得到放衍式的答覆。 我们说军人可能来抓我们,对方却叫我们留在原处。   陈宗彝(香港理工学院学生)   「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人们!把我们的血肉,筑成我们新的长城!中 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每个人被迫著发出最后的吼声。」「这是最后 斗争,团结起来到明天。」回港后,这些乐曲一直在我脑海中荡漾。在六 四屠城前,我曾经和北京学生、市民,甚至解放军数十万人齐唱国际歌, 雄壮的歌声蕴含无穷的希望,然而,到如今,这首歌变成了哀歌:从北京 回港那天,当航机著陆时,香港学生情不自禁地唱出这首歌,在机上的记 者、市民都激动得流泪。六四屠城那天,北京学生就是唱著这歌、冒著枪 弹勇敢地前进的。然而,那群丧心病狂的屠夫,竟向他们开枪,甚至用坦 克辗过他们的身躯,鲜血淋漓,在一刹那间,已夺去人民对政府所存的希 望。   六四事件距今已半个月了,但至今我仍感不安,特别是当我想起北京 学生如何在枪林弹雨中保护我,以身躯挡著枪弹,给我足够的时间离开。 当初,我们香港学生到天安门,目的是保护他们。我们估计中国政府不会 逮捕香港人,顶多是递解出境,想不到他们不由分说就乱枪扫射,本来我 们要保护北京学生,最后竟要他们保护。我们成为他们的累赘,这是始料 不及的。我永远怀念他们。 原载《明报》月刊一九八九年七月号